周汝昌先生诞辰百年将至,半岛记者专访刘心武——
原本《红楼梦》只要108回
作者：刘依佳
新闻 时间:2017年11月10日 来源:半岛都市报
半岛全媒体记者 刘依佳
若论在中国人书架上出现频率最高的书籍,恐怕除了《新华字典》,就是《红楼梦》了。黛玉的痴,宝玉的情,湘云的憨,宝钗的心机……120回的“太虚情,红楼梦”,120回的“真事隐,假语存”,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每位古典文学爱好者的心中,成为我们最初的情感启蒙和文学熏陶。
然而,当有人告诉你,曹雪芹的《红楼梦》原稿并非120回,而是108回；贾家彻底败落,而不是因为宝玉的高中而重沐皇恩；林黛玉并非病逝潇湘馆,而是沉湖而死；贾宝玉也并未“中乡魁”,而是和史湘云一起乞讨过活……你会作何感想?
在11月8日的采访中,著名学者、作家刘心武告诉半岛记者,这些,都是周汝昌先生穷尽毕生精力,通过流传至今的十多个手抄古本,以及脂砚斋的点评探佚出来的；这些,也都如实地收录在为纪念周汝昌先生诞辰百年而于近日特别推出的《一百零八回红楼梦》里。采访中,刘心武更是寄语读者,读《红楼梦》不仅要读120回的版本,更要读108回的:“一个中国人的书架上,既有120回的《红楼梦》,又有《一百零八回红楼梦》,他对古典文学的阅读就完整了。”
程伟元和《红楼梦》后40回
几乎每个略通《红楼梦》的人都知道,我们现在看到的版本,多是曹雪芹写的前80回加上高鹗续的后40回,不少出版社在书封上,也照实印上“曹雪芹著,高鹗续”的字样。但是,若论这个120回版本的出处,还得追溯到两百多年前的乾隆末年。
据刘心武介绍,当时有个书商叫程伟元,在很多人还在忙活成本高昂的雕版印刷时,他掌握了活字印刷技术。一个偶然的机会,程伟元得到了《红楼梦》的手抄本,就考虑要印刷出来卖。“程伟元在出版《红楼梦》的序言中写道,他当时得到的手抄本也是残缺的,80回之后就不完整了。出于一个书商的经验,程伟元觉得印出来的话,一个有头无尾的故事不好卖,于是他就到处搜集余下的篇章,并与当时在京城待考的书生高鹗合作,续出了后40回《红楼梦》。”刘心武说,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,程伟元得到的抄本可能不止前80回,但是他觉得一个大悲剧的故事,如果如实地把它排印出来的话,在“文字狱”还是很厉害的当时,可能会惹事。为了避免惹上麻烦,程伟元就改动80回后的内容,“高鹗应该也很喜欢这个手抄本的《红楼梦》,最后应该是两个人共同商量的意见,由高鹗来操刀,续了40回,合起来是120回”。
1791年,120回《红楼梦》即“程甲本”印出来了,一下子就卖光了。程伟元很高兴,1792年,他又印了一次,即“程乙本”,仍旧大卖,其他书店也纷纷仿印。“后面的嘉庆朝、道光朝、咸丰朝、同治朝、光绪朝,不断有人印,使这本书成为一部流行书。”刘心武说,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120回本的《红楼梦》也是一部古书,“现在有人喜欢也是很正常的事”。
同朝即有人质疑高鹗续书
按说,刘心武写长篇小说也是一等一的高手,无论是“伤痕文学”的发轫之作《班主任》,还是获得茅盾文学奖的《钟鼓楼》,都是当代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。为何好好的“老本行”不干,偏要从事红学研究?
“有人也说,你吃饱了撑的,你为什么研究红学?”刘心武笑言,《红楼梦》的魅力就在于“它招人研究”,“程伟元印出120回《红楼梦》之后,很快就有人研究了”。
刘心武说,最早的红学家是乾隆朝的一个贵族,叫裕瑞,“他写了一本书叫《枣窗闲笔》,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观点,说前80回、后40回‘绝非一色笔墨’——不是一个人写的。而且,他对后40回的厌恶超过了我,说它‘百恶俱备,一善俱无’,裕瑞还举了很多例子说明。”刘心武打趣道,自己是“拾人牙慧”。
此后,随着研究《红楼梦》的人日渐增多,“红学”逐渐细分诸派。刘心武比较认同的,是由胡适、周汝昌为代表的考据派。所谓考据派,简而言之,就是在阅读了文本之后,转而研究作者的身世、家世、写作缘由、艺术原型以及作者所处的历史朝代背景、政治社会背景等等,“若论最早的考据派,当属曹雪芹的合作者脂砚斋,也就是书中史湘云的原型”,刘心武解释道,“曹雪芹一边写,脂砚斋一边誊抄；他一边誊抄,一边加批语,反复多次。所以早期的手抄《红楼梦》是曹雪芹原文和脂砚斋的批语混合而成的珍贵文本,读《红楼梦》,不读这样一个珍贵的文本,是很遗憾的。”
幸好,周汝昌先生和他的哥哥周祜昌,还有他的女儿周伦玲,两代三人用了半个多世纪的时间,把现在存在的古本手抄本《红楼梦》一一搜集过来,然后一句一句地比照,选出最符合曹雪芹原意的那一句,连缀起来,构成了一个最能体现曹雪芹原笔原意的前80回《红楼梦》,也就是《一百零八回红楼梦》套书中的《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》。半岛记者翻阅该书看到,书中既完整地保留了脂砚斋批语,也有周汝昌先生的点评文字,分别以两色嵌于文本,方便读者识别。“此次修订,是在2009年版的基础上进行的,同时加上近年从周先生的手稿遗迹中找到的补评文字约万余字,从而使点评更臻完备。”采访中,本书责编刘文莉女士也告诉半岛记者。
脂砚斋批语透露实为108回
好了,终于轮到脂砚斋出场了,这也意味着,“为什么《红楼梦》该是108回”的谜底即将揭晓——因为在脂砚斋的批语中,不仅不断透露出80回后的内容,还明确无误地表示,曹雪芹的《红楼梦》全稿绝非120回,而应该是108回。
“最明显的例子是,脂砚斋的批语里有这么一句:‘钗、玉名虽二个,人却一身,此幻笔也。今书至三十八回时,已过三分之一有余,故写是回,使二人合而为一,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,便知余言不谬矣。’要知道,《红楼梦》这个文稿,脂砚斋是反复编辑、点评的,对原稿,他是再熟悉不过了。简单算个数,书到第38回,如果全书是120回应该怎么说?不足三分之一。”刘心武介绍,说《红楼梦》108回,还有一个例子:“周汝昌先生认为《红楼梦》里有两个常数。一是12,金陵12钗、《红楼梦曲》12支等等,十分明显。还有一个常数,是9。读《红楼梦》,基本是每九回是一个情节单元。第一回到第九回体现得不充分,但是第一回到第十八回,很显然是两个完整的情节单元。以此类推,前54回是《红楼梦》的前半部,后54回是《红楼梦》的后半部,全书是108回。”刘心武告诉半岛记者,脂砚斋批语里有时候简称《红楼梦》是“百十回大书”,“为什么这么说?因为108回第一回前面有楔子,108回最后有情榜。‘108+2’是多少?110,百十回大书!”
续写后28回系“蓄谋已久”
年少即读《红楼梦》,12岁阅读周汝昌先生的《红楼梦新证》,虽似懂非懂,也难卒卷；1991年在《团结报》副刊上开辟“红楼边角”专栏,与周先生建立通信关系,获得鼓励；2005年起上“百家讲坛”讲《红楼梦》80回后真故事……刘心武说,自己续写《红楼梦》的心思是“蓄谋已久”。但谈及此次被收入《一百零八回红楼梦》中、自己所续的后28回,他表示,这主要是呈现周汝昌先生的探佚成果,完全是在周汝昌先生的鼓励指导下完成的:“我们爷俩等于是两个家庭几代人共同完成了这么一个宏愿,想办法把曹雪芹的108回《红楼梦》呈现给大家。”
草蛇灰线,伏脉千里。刘心武说,正是根据前八十回正文中的种种伏笔和脂砚斋的批语里的大量引用、明示、透露、逗漏,以及曹雪芹同时代交往过的人士的诗文和其他如清宫档案、文人笔记等多方资料,周汝昌先生探佚出了后28回的内容:林黛玉最后是泪尽而逝,水遁上天；薛宝钗抑郁而终；贾元春成为宫廷政变的牺牲品；妙玉为救宝玉,和忠顺王同归于尽；王熙凤投水而亡；贾宝玉和史湘云最终遇合,共同过着乞讨的生活,史湘云在饥寒交迫之中死去后,贾宝玉大彻大悟之后回归天界……这些情节照应了第五回中所暗示的结局: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,与高鹗续书完全不同。
“这所续28回,文笔当然绝对不逮曹雪芹,甚至可以批评为低下,但对前80回的照应,对人物命运的轨迹及结局,则皆有根据,不敢擅自飘离。”刘心武坦率地表示,作为一个现代人,想要完全融入“曹语”的语境,还是十分困难的,“对于《一百零八回红楼梦》这套书,周先生的那两本你要一句一句地读,我这本书你不用细读,就草草翻过去,你要知道曹雪芹他最后是怎么来写这个故事的,每个人物最后的命运是什么,就行了。”
当然,在续书中,刘心武也有与周汝昌先生判断不尽相同之处。比如第一回贾雨村吟出的对子“玉在匮中求善价,钗于奁内待时飞”,周先生在点评中认为并无深意,不是伏笔,但刘心武却不这么认为:“它伏的是:贾宝玉在贾家被抄后,被投进监狱,他只能希望能有人出高价将他赎出；宝玉第二次离家出走后,宝钗出于无奈,给贾雨村写信,请求他能把宝玉找回来,那时候贾雨村的官职相当于现在的公安局长——曹雪芹在第一回即交代贾雨村名化,字表时飞。”刘心武告诉半岛记者,这个伏笔,他在续书中的92回至100回中有所照应,“这些见仁见智的内容,都供读者参考、把玩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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