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岛都市报 -A15-朝花悦读

半岛都市报

朝花悦读
2022年05月14日

[书话]

勇气都到哪儿去了

——读博尔赫斯的《南方》

新闻    时间:2022年05月14日    来源:半岛都市报


  博尔赫斯 阿根廷作家、诗人
  胡念邦

  近些日子,我老是失眠。下半夜醒来,辗转反侧,忍受着无声的折磨。
  有谁能像博尔赫斯那样,准确说出失眠的本质呢?博尔赫斯说,失眠是一种“残忍的清醒”。为此,他写了小说《强闻博记的富内斯》;他说,这个短篇小说是“失眠的一个长篇隐喻”。
  小说不写失眠,却写记忆。主人公富内斯有着令人可怕的记忆力:他可以回忆起所有做过的梦;能清楚记得每株树的每一片叶子,一匹马的每一根马鬃;几年前某一个清晨天空中云彩的形状,船桨在河水荡起的条条波纹……富内斯日日夜夜沉浸在不知疲倦的回忆中,无边无际的记忆缠绕着他,逼迫着他,令他无法入睡。失眠,或者说是记忆,最终杀死了21岁的富内斯。
  不能入睡是因为无法忘却,无法忘却就不能入睡。在漫长的难眠人生中,痛苦的博尔赫斯竭力想忘掉自己。他说:在我无法入睡的时候,我想忘记那些不堪的往事,忘记我身体的种种不适,忘记那些楼房,忘记屋外的花园。可我做不到。
  好像是鲁迅说过,人的痛苦就在于不能将记忆剁为肉酱。这句话如今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。
  博尔赫斯睡不着觉的时候,为什么要去忘掉屋子外面的花园?美妙的花园,在哲思高深的博尔赫斯意念里象征着什么呢?
  我觉得,博尔赫斯要想安心入睡,需要遗忘的不是花园,是他的家族记忆。那是一些显赫而伟大的记忆:他的外祖父拉普利达参加过反对独裁暴君罗萨斯的战争;曾外祖父苏亚雷斯上校是独立战争中血染黄沙的英雄;他的祖父弗朗西斯科·博尔赫斯上校41岁时为自由命殉战场;他先辈里甚至有一位是宣布阿根廷独立的领导者,最后英勇地战死沙场……
  印证这些威严记忆的,是先辈们挂在墙上的佩剑、军服,是他们威严而冷峻的照片。祖先的光辉业绩,血与沙的故事。如阴影笼罩在少年博尔赫斯柔弱心灵里。博尔赫斯从小在父亲的图书馆长大,一生从事读书写作和讲学,与骁勇善战的前辈相比,博尔赫斯一生充满了强烈的自卑。到了71岁,他还说:“我自幼近视,总戴着眼镜,而且相当脆弱。我的大部分祖先都当过兵,而我很清楚我永远也做不到,我很早就感到羞愧,因为我书生气十足,不是干实事的人。”
  博尔赫斯把勇敢看得很重。他认为,男人勇敢或者被认为勇敢是非常重要的。他对斯特恩说:“懦弱是男人的耻辱。如今,谁都不关心勇敢不勇敢的问题,人们关心的是金钱、名气,流行的话题。”
  博尔赫斯喜欢与人讨论有关勇敢和懦弱的话题,可是当问到他是否勇敢时,他的回答就有些含混。他有时候说:“我想,在体格方面我是个弱者,但在智力方面我却不然。我从未迎合过权势和群氓。我想就‘勇者’这个词的严肃意义而不是军事意义而言,我是个勇者。”有的时候他又说:“我自己并不勇敢,假如我是个勇敢的人,我也许就不那么关注勇敢了。”他仿佛很难说清自己到底是勇者还是弱者。勇敢,还是怯懦,似乎成了博尔赫斯心中哈姆雷特式的纠结。
  有一点可以明确,博尔赫斯并未沉迷于先辈的光荣记忆里,靠着复述与其无关的战绩武功抚慰自己的一生。博尔赫斯自认生命懦弱,是缘于他对家族伟大精神的向往。他要努力做的,是追寻先辈们的勇气,沿着文学之路去与他们英勇的灵魂相遇。博尔赫斯认为写作也是一种勇敢。做一个真正的作家,保持心灵自由人格独立,同样需要勇气。
  依照博尔赫斯的个性,他不想也不可能成为一名社会斗士。他在丰富的艺术想象中建立勇气,并将这勇气展现在他的诗歌、小说和散文中。巴尔扎克说:拿破仑用剑未竟之业,我用笔来完成。套用这句话,博尔赫斯可宣称:先辈们战场上的勇气,我在文学里展示。在他的小说里,我们读到太多好勇斗狠的故事:刀子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就突然拔出;子弹毫不犹豫地射进对方胸膛。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角上永远站着无所畏惧的汉子;总有多年前的敌人从远方寻来复仇。谋杀设计的是那样精密,厮杀细节描绘得如此逼真;更富想象的是,刀的主人不在了,依然能执行主人杀戮的意志;决斗的双方已经死去,他们生前使用的匕首一旦遭遇,也要拼个你死我活……
  故事中的人物个个果断、强悍,凌厉、坚毅,无所畏惧。你很难想象他们出自温文尔雅的博尔赫斯笔下。博尔赫斯站在充溢着英风豪气、意蕴深远的故事里,一次又一次向着勇敢的先辈们致敬。他以手中的笔向世人证明:他血管里流淌的是滚烫的鲜血,而不是任人践踏的污浊泥浆。肉体软弱,心灵却向往着不可为而为之的勇者的精神境界;在黑暗和孤寂中表达对勇气的憧憬与渴念。博尔赫斯人生两极反差所形成的内在生命冲突;最明显不过地体现在他的著名短篇小说《南方》里。
  小说的情节简单,写一个叫达尔曼的律师因一次意外,额头被撞破,感染了败血病,在医院动手术,差点死去。出院后他要回到他所热爱的故乡南方,途中下车,意外遭遇到一次实力悬殊却又无法逃避的决斗,最后战死在平原上。
  博尔赫斯没有一篇小说如此明显地把主人公写成了自己。小说开始写达尔曼受伤的过程,在医院动手术时的沮丧软弱心境,完全是作者的一次亲身经历;后半部写达尔曼走向象征着力量与勇气的南方,回归精神故乡,摆脱平庸屈辱的生活,找回潜存于血脉属于南方“佛洛雷斯”的勇气。宁愿手持匕首,死在寒光闪闪的刀锋下,也不窝窝囊囊死在病榻上。“他想,如果当时他能选择或向往他死的方式,这样的死亡正是他要选择或向往的。”
  博尔赫斯自称这是他写得最好的小说,他认为这篇小说技巧高超,同时讲了3个故事:第一个可按照文字表面所叙述的那样阅读;第二个是一个寓言:达尔曼渴念着回到的南方,却被他所热爱的南方杀死,“死于他所热爱的事物”;第三个故事是说达尔曼实际上是死在外科大夫的手术刀下,临死前他在梦幻中走向南方。
  博尔赫斯说,第三个故事才是对这篇小说的真正解读。人们津津乐道于这三个故事,却忽略了,三个故事之外,还隐含着第四个故事,那是博尔赫斯的故事。它写出了一个真实的博尔赫斯。虽然软弱一直伴随着他的生命;但对勇气的追求和建立却从未停止。在《南方》里,博尔赫斯如实写出了他的怯懦和勇敢:达尔曼受到雇工无端挑衅,本想“打开《一千零一夜》读,似乎要掩盖现实”;雇工继续羞辱他,他欲转身离开;对方高声叫骂,并掏出匕首,胁迫达尔曼决斗。达尔曼没有武器,原本可以不应战。不料,最后逃避的借口也失去了:蹲在角落里的一个老高乔人(据说象征着南方的集中表现),突然扔给他一把亮晃晃的匕首。至此,达尔曼再也无法躲避,不谙刀法的达尔曼知道在接下来的拼杀中,自己没有任何希望。然而,当他无可逃避时,就无所畏惧地接受了挑战,他明知自己将一去无回,依然“紧握着他不善于使用的匕首,向平原走去”。
  “如果说达尔曼没有希望,他至少也没有恐惧。”博尔赫斯这是在说一个独立生命应有的底线吗?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,然而,即便不是勇者,也不要丧失能够最后托住软弱的勇气。
  在这个春风沉醉的夜晚,我再一次读博尔赫斯的《南方》。我已经忘记读了有多少遍了,每一次读都有一种莫名的感慨和惆怅。有一段时间,人们在莫名其妙地问时间都到哪儿去了。我知道我的时间都到哪儿去了,它们绝大部分被一些平庸的经历可悲地消耗掉了。然而,我的勇气到哪儿去了我不知道。今晚,注定又是一个失眠的夜晚。我失眠,是因为我忘不掉南方,忘不掉那个既软弱又勇敢的达尔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