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岛都市报 -A39-人文青岛

 

威名

新闻    时间:2017年04月18日    来源:半岛都市报





过年时,来拜年的人常捎着他的画走
黄为爵、黄为宪之妻、黄靓宜、黄为宪、黄公渚三弟之子黄为隽。(由右至左)
黄达,黄公渚的幼女,1930年出生,现居住在镇江

半岛记者:在您印象中,他是怎样的父亲?
黄达:应该说我对他的印象非常模糊,我跟他住在一起的时间不长,我有记忆的时间总共不到六年。他1930年到1934年,在上海暨南大学教书,1934年到1936年回到青岛,不过我当时还不怎么记事,他后来去了北京,多年之后我才听说他在北京师范大学教书,还担任过北京艺专的校长。抗战胜利回到青岛,他又忙于教书。当时我从女中升到高中,1948年考取山大,但是我考的是农学院园艺系,在泰山路,所以即便在同一所大学,我们接触得也不多。父亲回到家里,就一头扎进书房,念诗作画,有时候念着念着就唱起来了,我们都偷着笑。家里有一大家子人,奶奶和两个姑姑、婶婶照顾我们这些孩子们,各有侧重,虽然我从小就没了母亲,但也从不缺乏母爱。我有两个姑姑终身未嫁,与奶奶相关。一个姑姑身体不好,奶奶担心她,没舍得她出嫁,有一个小姑姑出嫁了,但婚姻不幸福,所以另一个姑姑也留在身边,担心重蹈覆辙。
父亲脾气温和,而且人缘很好,家里经常人来人往。尤其是过年时节,家里来的人更多,大家来拜年,也不空手走,经常捎着他的画作走,他往往来者不拒。
半岛记者:家里的一系列遭遇没有影响到您吧?
黄达:父亲用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一大家子人不容易,叔叔不在家,婶婶身体不好,没有孩子,还有奶奶和姑姑,以及孩子们。父亲每月将工资留一部分买他喜爱的书籍和画作,剩下的交给奶奶管理。他不限制我们的爱好,所以我们几个人都考学出去。我1952年大学毕业,分配到辽西省(今辽宁省)锦州市去支援建设,1981年,跟随丈夫回到他的老家江苏,在镇江农机学校留校做行政工作,直至退休。家里的遭遇他们开始没有人告诉我,我是后来才知道的,毕竟我远离青岛,所以基本上没有受到波及。
他很赞赏谢灵运,看到妙句直呼:“圈!圈!圈!”
黄为龙、黄靓宜、黄湘畹、黄为隽。(由左至右)
观海二路3号甲
郭同文,黄公渚的助教,1935年出生,青岛大学教授

半岛记者:您还记得黄教授给您上课的情形吗?
郭同文:我记得很清楚,他教我们魏晋南北朝文学,上世纪50年代强调文学与政治相结合,尤其是与苏联的文学理论结合,但黄教授两耳不闻窗外事,不太了解苏联文学,他也曾想用苏联文学来贯穿进古典文学中,但他讲不清楚。当时有个苏联文学理论家叫季莫费耶夫,他也想用他的理论,但是他说成了季费莫耶夫,说倒了。另外他上课还有个特点,他说文言文可以,但白话文不行,所以开始讲课他分析不透,看到好的句子经常让学生把它圈出来。他很赞赏谢灵运的诗,赞赏他的排比对偶句,看到好句子,他就说:“好!好!好!圈!圈!圈!”
正是因为他不会写白话文,所以经常被嘲笑是古董,其实他善于用古诗文来分析。他很亲切,没有架子,也不装腔作势。他喜欢分析山水派的诗,他讲谢灵运对新诗的开创很有意思,说谢灵运喜欢游山玩水,也很有钱,他很羡慕谢灵运,所以他周末经常带我一块儿上崂山。
半岛记者:您是怎么当上黄教授的助教的?
郭同文:他的侄子黄为信和我是中学同学,他喜欢画画,我喜欢写作,他就给我插图。所以我上大学的时候,黄教授就知道我了,在我没当助教的时候,我们就经常联系。我们当年上大学考试要口试,他给了我个优秀,课后就让我陪他上崂山。1957年,别的老师都有助教,唯独黄公渚先生没有,他提了我,但要经过教研室主任批准,教研室主任是冯沅君,系主任是萧涤非,他们三个人签名通过,报给了学校,我便成了黄公渚先生的助教。留校以后,他很努力地辅导我,抓得很紧,我从不喜欢古典文学到慢慢喜欢起来。我经常去他家,他家里有自己的画室,很多人都上他家去。童书业(山大历史系教授)家里很乱,也没有画画的工具,就到黄公渚家里去画。他们两个性格很合。1958年,我跟着山大搬到济南,黄公渚先生因为身体的原因留在青岛带研究生,我们便分开了。
黄公渚擅长作画,同时也收藏字画。而且“博物馆有鉴定不决的文物,往往登门听取先生的意见,私人藏品也有请先生过目的,先生来者不拒,尽自己所知为人排难解惑”,谁知道,黄先生“兴也字画,衰也字画”,“然而最终就是从为别人鉴定字画上,为世仆诬讦,引出了‘以真伪假’的欲加之罪”(《大师的背影》计申博作),“1964年冬天,正在济南带女研究生的黄先生被揪斗批判,黄氏不甘其辱,会后就在泉城自缢身亡”。在《李昌玉:四清投缳的国学大师黄公渚》文中,我们可以看到一些细节:“他住在新校南院12号楼1单元101室——此楼犹在,一套空闲的房子。领导当然是先苦口婆心地要他交代问题,但老先生矢口否认。于是严厉地警告他,明天要开会批斗。黄先生大笑道:‘你们等不到明天了。’会后他找到一位青年教师(此人犹在,是他亲口告诉我的),掏出身上的粮票,说,这些我都用不着了,你拿去吧”。就是在那栋小楼里,黄先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而他以一死,避开了更大的劫难。“文革”中,黄公渚先生的一生所藏被焚毁,一时火光冲天,这把火,烧掉了大量的古籍善本,包括前面提到的《四部丛刊》,还有名家字画,当年,这些珍藏摆满黄公渚的书房,也曾让众多名流称赞欣赏,如今都化为灰烬,融化了柏油路面……
无法忍受一次又一次的冲击,在抄家第二次袭来的时候,一直跟着黄公渚生活的两位妹妹和一位弟妹,喝“敌敌畏”结束了生命。整条街道,邻居们无不落泪!上世纪80年代,黄公渚的孙子黄毓璋等来了爷爷平反的消息,弥漫在家中十几年的乌云终于迎来阳光,此后,关于黄公渚教授的信息连同他散失的名作被一点一点重视起来,然而,多年的冷落使得还原一位名士愈加困难,随着亲属的离世,关于黄公渚更多的细节已经被埋没,这个轮廓依稀模糊,连他的幼女都觉得,父亲离他太过遥远,在记忆中甚至有些模糊了!
就在先生获得平反补开追悼会时,会上的老学者殷孟伦先生曾难抑心中悲愤之情:“像黄先生这样的全才大家,今后到哪里去找?”
传闻爷爷同时娶了好几房太太,没有的事
黄毓璋,黄公渚的孙子,1955年出生

半岛记者:您们家庭比较复杂,您是和姑姑一起长大的?
黄毓璋:爷爷有六个孩子,大儿子黄为宪,二儿子黄为爵,三儿子黄为龙,大女儿黄湘畹、二女儿黄靓宜和三女儿黄达,如今只剩下我的小姑姑黄达在世。大爷黄为宪一家和我们住在一起,但经济独立。父亲黄为龙在山大生物系毕业后,分配到中科院古脊椎动物研究所工作,和母亲结婚后,1955年生下我,在我5个月的时候,就把我送回青岛。因为我是家里的长孙,所以全家很高兴。父母把我留下后,就回到了北京,后来搬到天津,生下三个弟弟,我再也没和他们生活在一起,一直在青岛。
当时家里的成员有爷爷,他的三妹、五妹和一个弟妹,以及一位续弦。续弦是上世纪50年代才娶的,他的原配周氏1930年去世,后来听说周氏的妹妹觉得家里孩子多可怜,便嫁过来,但不久也去世了。中间很多年,爷爷一直没有娶,这位续弦没有生育,1968年,家里人帮她找了位西北农学院的教授,改嫁了。有传闻说爷爷同时娶了好几房太太,根本没有的事。
当时负责照顾我的是爷爷的五妹,也就是我的五姑奶奶,她用稀饭和馒头我把喂大。五姑奶奶去世后,我便和二姑黄靓宜相依为命。二姑黄靓宜是家里唯一一个学文的,她毕业于燕京大学,后来回到青岛,在李村师范等学校当教师。因为家里人多,所以有人说爷爷卖画维持家用,我觉得这很正常。
半岛记者:爷爷去世时,您已经9岁了,还记得和爷爷相处的经历吗?
黄毓璋:我小时候,爷爷经常叫我念唐诗,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句“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无改鬓毛衰”(《回乡偶书二首》贺知章),因为他说我父母不在身边,不容易。他很喜欢念诗作画,经常有学生和同事过来。观海二路3号甲的房子里,进门右手是他办公的地方,左手是书房,20多平方米,全是书。
半岛记者:您还记得家里几次出事时的场景吗?
黄毓璋:我印象特别深刻。1964年12月份,天已傍黑,很冷,我放学回家,发现家里气氛不对,因为家人都在哭,姑奶奶则大哭。他们告诉我说,你爷爷脑溢血去世了。我一直以为是这样。直到我上小学三年级,一位老师问说听说你爷爷自杀了,我说不知道。我到此时才明白爷爷是自杀的。我所了解的是,爷爷喜欢画画,也经常赠画,我印象中他的一幅画在香港被人拍卖了,再加上有人说他鉴画混淆真假,给定的罪名。我认为应该与他不去济南搞特殊有关。
“文革”期间,观海二路大多被抄家了,爷爷所有的藏书和画作,全部烧光了。第二次是因为崔士杰家代存在我们家的东西被发现,便怀疑我们这个资本家里还藏有黄金,连房顶都翻了,让第二天必须交出来。家里三个老太太没有文化,害怕,便相约喝敌敌畏自杀。那天下午三点多,我觉得肚子饿,回家准备找点吃的,进门闻到有股浓烈的气味,感觉不对,发现两位老人口吐白沫,我赶紧去叫邻居,人们这才发现五姑奶奶在地下室里,她喝得最多,瓶子都空了。人民医院来了汽车将她们拉走,并通知了我大爷。其实她们都是家庭妇女,什么都不知道。
就在那一年我辍学了,和姑姑相依为命。多年以后才补上了中学,毕业后在纸筒厂上班。爷爷平反后,山大来人了解我们的困难,帮我调动工作,我凭借着电子技术,在青岛广播电视大学退休,应该是家里最大的受益者。